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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三峡移民夫妻的死与生

2010-10-19 来源:网易

  晚9点下课后,36岁的寡妇郭芝凤在路边意犹未尽地重复刚刚学到的跆拳道招数,每一步都踢一下腿。S269省道上,一辆辆去岭南去清远的泥头车擦身而过。

  这是2010年7月下旬的一天,她从重庆巫山县移民到佛山市三水区大塘镇新岗村的8年11个月;丈夫张吉成去世也快1年8个月。

  我以为是她女儿来学,没想到是她。她的11名同学全是15岁以下,有些不足10岁,她和他们一起踢打,并逐渐也叫喊出来。

  下楼经过文化中心的广场,有一队大塘的本地女人在练“国标”,但她毫无兴趣加入—前一阵大塘镇举行一个外来工唱歌比赛,要是她参加了“必然会拿奖”,不知道为什么,走在外地女工当中,她才会觉得亲切,但她户口却在本地,“是本地人了”,参加不得。

  在路灯下,她尽管有着运动后的亢奋,一边还在踢,却还是显得很干瘦、没有血色。

  在从镇子回3公里外的移民村之前,她还要去路边的“小青理发店”和女老板小青打个招呼。小青是四川人,不是三峡移民,而是自由打工者,她来大塘17年,四川口音和郭芝凤一样。她俩已是多年朋友,年纪也相仿,两女子在一起时,郭芝凤总有点自惭形秽,“小青才是美女”。一个月来,她白天在小青店里帮忙,洗头赚钱。“正规的。”晚上才去练拳。

  月工资400元,每多洗一个头就提成5元,加上她和女儿每月400多元低保、2007年开始发放的三峡移民后期扶持款每人每月50元(是2007年三峡开始发电之后收入的分红),在丈夫去世后,靠这些钱维持生活,跆拳道的350元学费可能只能支持到下月女儿上小学。她知道也许练不久,还是花200元来买下白色的跆拳道训练服,觉得很美,她总在扯衣服,怕皱了。

  回村已是晚上10点,全村人大多睡了。出门打工的邻里,要么早已下班,“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一回家就倒下,“不像我还有多余的精力”。

  一.结婚巫山

  三峡移民张吉成与郭芝凤结婚照里,26岁的她穿着粉旗袍,踩一双大红高跟鞋,头发扎得像米老鼠。丈夫西装笔挺,眉毛扬起。

  更年轻的相片里,她十八九岁,披肩发,精心修饰的平刘海,黑眼影勾勒的双眼明亮撩人,双唇艳红,短裙闪亮。那时她喜欢和朋友出入歌厅酒吧,抽烟、喝酒、唱歌。

  2000年夏,郭芝凤父亲去世,她一路从打工的地方往巫山赶,没见上最后一面。

  她到长江边的街上随便招了辆车去上坟,司机叫张吉成,刚离婚,带着6岁儿子。她本来很时髦,但父亲去世,没心情打扮,司机张吉成一路总是说她很土,本来悲痛厌世的她又被伤了自尊心。

  从墓园回来几周后,张吉成开车在街上再见郭芝凤,她又变时髦了,刘海修得娇媚可爱,穿上短裙子和十厘米高帮鞋。这女子什么都有—既能朴素又能时髦,这打动了张吉成。

  郭芝凤一开始对他却“没啥感觉”—离异还带个儿子。但他帅,能挣钱,神女峰就在城边,他开出租又兼职导游,搞货运,还卖古玩。

  追她的一直很多,她也“敢爱敢恨”。最大胆一次是和一个深圳工厂认识的福建人私奔去厦门,还为他做过人流。但他并不真的对她好,找了个福建女人,抛弃了她。

  与张吉成相识半年后,阅人不少的她确信这个英俊能干的人是可靠的,半年中感情只是越来越好,没有任何不好的蛛丝马迹,2000年8月结了婚。

  二.移民从巫山到佛山三水

  2000年夏,巫山老城就要淹了,新城也已建成,郭芝凤还有一个几万元买下的朝街门面,丈夫在外开车,她一边收租,平日只与朋友耍。

  此时移民去外地的动员也已在巫峡县开始,街头宣传车来去,喇叭喊着“舍小家,为大家”。有点像文革。

  婚后丈夫从乡下搬来,住进郭芝凤的房子,这房子也会被淹掉。要么去巫山新城,要么移民去广东佛山。

  张吉成不愿离开巫山,老家有亲戚、朋友、关系。但郭芝凤一定要离开巫山,嫌老家不发达。大家一致的印象是:广东经济发达机会多,丈夫和她也才26,这么年轻应该继续去打拼。

  镇里、村里的干部们轮流上门做工作,给她灌输这样的印象:广东佛山,那个未来的家园是个美丽的大城市,每家都至少能安排一个人进厂,生活无忧,前景美好。

  她总想起二十岁那些年,和一群姐妹一起到过广东的深圳、珠海打工,她迷恋城市气息,喜欢大城市的时髦。

  她对张吉成撒娇,一定要移。

  此时她已有身孕。如果那时她能生下孩子,在分配移民安置房时,就能自动多出二十平方米。

  但她去巫山百步梯玩,跌了一跤又流了产。

  2001年4月,离移民还有4个月,政府组织张吉成和其他五十来人当代表,去广东佛山三水大塘镇实地考察。那时新岗村还是一片荒野,新房子是在考察结束后突击建的。

  在家的郭芝凤急于知道新岗村模样,丈夫电话里支吾,有点偏,是农村。但她还是觉得,就算是农村,也是大城市边的农村。

  考察第三天,签字,家庭代表们很多还是下不了决心,名字签得歪扭。一个叫杨孝军的青年第一个签,那时他从巫山一个国营厂下海,户口落回要淹没的家,还没找着事做,反正失去的只有故乡的锁链,后来他就被选为新岗村第一任村长。这大大小小的别人的压力包括家里老婆的压力,使张吉成他们最后也跟着签了字。

  2001年8月13日,1202名巫峡镇移民登上了前往佛山三水的专列。专列一直开到15日的清晨,才到达终点站三水。郭芝凤还记得那个火车站,又旧又破,一点都不像大城市。

  火车站外面,大小领导干部已经在等候他们。几个领导轮番讲完话就走了,然后他们就被大巴分别送到10个不同的移民村。

  出了城,上S269省道往北走。省道是四车道的普通公路,周围是荒郊野外。不像如今拓宽后的样子,两边还没现在的大量的现代工厂。越往北走,就越农村。

  走了40公里,新岗村摆在眼前。这里距离惟一的商业区—落后的大塘镇的集市还有4公里。这里远远不是城市,快到清远了,那种繁荣的气息,渐渐就到不了这里,关于这样细微的地理差异,只有当一个人实地到了一个地方,才会感觉到,才会在乎起来,同样是在佛山,不同的区都有很大的差别,之前,他们只是听说,“本来是会在佛山富饶的南海区,但后来变成了偏远的三水。”

  三.新家佛山三水塘镇新岗村

  新岗村大概一个半足球场大,8排52座房子全部朝南,都贴了粉色马赛克,都只有一层,但有三层的地基,日后可以自己加盖,全村一片粉红。房前屋后都有路,但缺少公共空地,非常局促的一块田野和鱼塘中的水泥地,像一个小厂的宿舍区,而周围紧密的田野、不熟悉的芭蕉树,白色的鸭子和鱼塘全都是本地人的,没有任何松动的余地。旁边过省道就是北江大堤,移民每人分的六分地全在堤上。

  新岗村周围也是村,当三峡移民郭芝凤也在这村中村安顿下来,她才确信,后悔是应该的。

  郭芝凤的家在最北的8巷,60平米的平房,一个大厅,两间大小不一的卧室,一个卫生间,一个小厨房,还挤进一个上楼的窄楼梯。房内只有张简易木桌、木床、木椅。“竟比巫山老家还差。”现在反倒是张吉成在安慰妻子,“先留下来看看,以后做打算。以后觉得这边不行,就到别处发展。”

  第三天,村民一起去佛山的另一个富有的区—顺德买家具,又去三水城区买家电,还有摩托车。都是长久耐用的东西,还是打算长住下去。

  生活没有一下方便起来,成年移民不会说粤语,也难以学会,如今移民近9年,新岗村民还像当初一样说“这里还是特别行政区”,大部分移民在村外没有朋友,和邻村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小孩子学语言快,融入要快多了,我时常见到本地孩子到移民村里来找重庆同学玩,却很少有本地大人来。许多移民最后只想,一切都只是为了下一代。

  移民村50岁以上的人就算是老人了,没有工厂愿意招他们,他们自己也没法创业。大塘镇一开始也承诺每家能安排一人进厂,但工厂都是私营,需求变化快,无法兑现承诺,原先承诺的工作一来就没有了。

  年轻一些的很多在巫山的企业里生意圈里已闲散惯了,不按点上班,还常提特殊要求,干几天又嫌工资低不干了。移民打工者形象并不好。后来长留在工厂的都是“原来在巫山就是乡下的,收入也不高”的“老实人”。

  张吉成不是这种人。他原来在城里很能赚钱,根本看不上工厂。村里精明人也不少,开商店、餐馆、网吧、发廊,或搞货车营运,刚开始能挣的钱都比工厂多,但因后来被当地人排挤,加上金融危机,能坚持下来的少极了。

  张吉成本来考虑在三水干老本行开出租,买辆车,但他很快发现这里城市不发达,摩的满天飞,城里人少,打的的更少。

  但他不死心,又发现从大塘镇去广州的人很多,客车不多,如果能弄一辆客车,在这条线上营运载客,也许还是能赚。他把想法告诉“帮扶干部”。帮扶干部是镇政府安排到每个移民家庭的,但也只是开头每家来合了个影,并没有真正一对一地落实到长期照顾,这种给每个人开绿色通道的做法,在中国本身也是不现实的。

  没过几天就冷淡下来的帮扶干部说,可以帮着借点款,但是一笔杯水车薪的钱,而且,买“线路牌”要比买车还贵,张吉成当时出不起,也借不到。没有线路牌,就是黑车了,这最终也成了空想。

  于是,刚来的两三年里,当这些“帮助”逐渐消失,移民心理落差巨大,可在本地人看来,反而是觉得他们还在无休止“耍特权”,都好几年了,还要如何。于是赌气一般地,移民的黑摩的满天飞,天不怕,地不怕,或是在移民村里开起黑发廊,甚至有报道说高明那边的移民村成了“小姐村”,移民组织老家的老乡在卖淫。而移民又觉这是被本地人歧视的结果。

  移民三个月后,一度热情高涨的首任村长杨孝军也因无法替村民争取到什么利益,也得不到村民信任,辞去了村长,去城区一家酒店当保安。

  我见到的杨孝军,38岁,来的时候29,现在外表还是个眉目清秀的书生,这个在老家刚下海移民来的前国企职工,搬到三水北郊之后,“混得最顺”的头两年,也曾在三水城里找到外贸公司的跟单员的白领工作,加上村长补贴,每个月2000元。现在他在一个大厂烧锅炉,已经干了几个月,小臂多处烫伤。“只要多点钱,辛苦没关系。”重新干起苦力活,是为了儿子初中每年一万多学费,还要养老人。

  村里也没有什么集体财产,土地本身分到的非常薄,移民每人是六分地,10个移民村,良莠不齐。有的分到坟地,有的分到沼泽,有的分到高压线下方的盐碱地。

  2008年,新岗村分的地全部成了北江大堤圩垸外扩的土地,为了保护大堤,不让挖洞养螃蟹了,也不好乱种东西,老人没了生计,村里也没有什么集体项目可以管。2008年,国家严管农业土地变性,村里宅基地的边角面积凑起来的一小块本来租给了一个小工厂,一直到现在都不让开工。

  郭芝凤的丈夫张吉成在世时与杨孝军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他一开始就看透了三水没什么机会,巫山老家的老关系更有价值。

  妻子还是不愿回去,张吉成就自己回巫山暂住找机会,在老家一切都容易上手—不久他就买了一辆出租车,并重新开始炒股、收古玩,运气好的话,倒一次手能赚到好几万。老家朋友多,赚钱得心应手,但他依然担心自己“人变生了”,每次去收买古董,都携带电击棒,以防有人抢。

  像张吉成这样一人回巫山,把妻儿抛在新岗村的,就只有他一家。其他家庭白天各自分离去打工,晚上团聚。他回巫山后,夫妻一年只见几次。

  但所有家庭主妇里,郭芝凤是最轻松的,不用工作,丈夫每月寄来1000—2000元生活费。她甚至仍然可以遥控从巫山新城那个门面收租。回巫山前,张吉成还买了一辆摩托车给妻子开,村里女人都羡慕,只是再无老家的场所可以耍。

  而在巫山,张吉成一人倒是又过上了移民前甚至结婚前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妻子打电话告诉他,总算又怀孕了。

  四.梦珠海

  在巫山的张吉成有天电话又问妻子那个老问题,要不要回迁。郭芝凤还是不同意。

  “那去珠海发展怎样?”妻子一愣,说好。在这偏僻的广东乡下,她很久没想起珠海了。但丈夫心里一直记得她喜欢“南方有名的大城市”。

  过年时张吉成就回来带妻儿去珠海看表姐。夜晚,他带郭芝凤去拱北的海边散步,望着对岸澳门辉煌的灯火,他又问:“你更想在澳门住呢,还是在珠海?”

  “珠海就可以,在珠海去澳门玩就方便了。”

  “如果我能在珠海立足,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愿意,不过我们在三水的房子不能卖了,以后老了,可以回三水养老。”妻子口气比以前显得更实际了,而且竟然念叨起三水来。

  张吉成想,有表姐可投靠,珠海又大,开出租车有市场,如继续在巫山干一段,再把出租车和门面卖了,应该就可买一台珠海车跑出租了。

  2003年8月,妻子怀了第二个孩子。这也是郭芝凤移民后第三次怀孕。自从在巫山百步梯摔跤流产后,她觉得生孩子是一件非常疼的事,再不敢要了,又已打过两次胎。

  “要不还是留着?”回到移民村的张吉成这次建议妻子,让她再生一个,说让这前妻的儿子有个伴。

  听了这话妻子同意了,但她要求“有了孩子,房子就不够住了,要多建一层房子。”—巫山风俗说,怀孕期间盖房子,对腹中胎儿不好。但他们觉得这是迷信,不管这么多了。

  建房由怀孕的郭芝凤操持,张吉成不再能抛下妻子孩子孤身一人回老家,立刻去珠海,为举家“再移民”做前期准备—通过表姐介绍,他开小货车拉货,每月800元,这只是熟悉环境,只等女儿出生,全家移来珠海,开始新计划。

  “如果在珠海买不起新车,那他就在珠海干老本行—卖手头的三峡古玩,水淹没得越多,古玩就越多,却反而又更值钱。”他的妻子回忆说。

  五.渐冻佛山三水新岗村

  2003年是移民第三年,已有两三户移民摆脱新岗村,卖掉房子(按规定安置房不能当商品房卖,只能私下协议转让),去别的城市。

  女儿的宅基地面积—那20平米房子加盖好了,3月12日,郭芝凤生下女儿。夫妻俩开始联系卖掉巫山的出租车和商铺,彻底在老家没了产业,去珠海的日子更近了。

  女儿出生第3天,就是该去结扎的日子,从此也再不要孩子,过去那些露水的爱情也罢,现在死心塌地的婚姻也罢,再也不要妻子流产了!

  “老家那边没有大男子主义,男人和女人,谁去结扎都一样。”郭芝凤说,“我当时和他说好,如果剖腹产我来结扎,如果顺产他去结扎。”

  想不到这是个致命的游戏。

  结果是顺产,该丈夫张吉成去结扎。但这一结扎,就像“把身体里那个病惊醒了”。

  几天后,他左手虎口开始颤不停,“冒泡一样”。不久,颤动蔓延左胳膊,右胳膊。张吉成不晓得什么病,也不觉疼。后来去广州一家军队医院,才知患了“多发性运动神经元脖。

  医生说,该去买六合彩了,因为这个病的患病几率只有十万分之一,病因不明。肌肉会渐渐萎缩无力,瘫痪,像逐渐冻住一样,通常称做“渐冻人”。

  几乎是在同时,同村廖开旭也得了这个怪病,几个月就去世了。至今没人知道这和移民村大环境有什么关系。

  起初大家都觉得,张吉成会像廖开旭一样迅速死去。但治了一年后,张吉成病情没好转,也没恶化。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家里吃药吊针,要专心把这个病治好了,然后实行珠海计划。但这一拖就是三年。这三年里什么都没干,他再也不敢出远门,就是养女儿,挺着病,不让自己萎缩。

  2006年春,医生说,张吉成还活着,就已闯过了许多人没闯过的关了,这句让其他人绝望的话反而增强了他活下去的信心。

  4月5日,天气很好。张吉成来了心情,叫妻子去大塘镇找个照相师傅,来给家人合影。他穿着蓝衬衫和深红色的裤子,趿着拖鞋,6年过去,其实他们重庆人平常日子爱穿西服衬衣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只是脚下变成了这样的拖鞋。而他们穿得这样挺刮出去找工作,往往是找不到的。

  这张照片里,张吉成坐在在家门口的塑料椅上,儿子在右边半蹲下,女儿能走路了,站在他怀前。他和两个孩子合了影,他一个劲地笑,挺刮的衬衣里,暂时看不出肌肉开始萎缩,已掉了30多斤。

  2006年年底,他的腿部肌肉严重萎缩,再站不起来走路了,只能躺在轮椅上。

  不过他还是闲不住,索性去当村民代表,别人外出打工了,他就让妻子推着在村里走走看看,进村路总有孩子玩耍,但车辆进村速度很快,很危险。在他的提议下,在这条路上搞几个减速带,安装减速带期间他一直做着监工,一直到病得坐轮椅也无法行动。

  六.死亡佛山三水新岗村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郭芝凤觉得,这又是一个重要日子。这次又去到大塘镇请了一个师傅到村里来给家人拍照,每张照片都标明“2008.8.8”。

  此时张吉成仍旧坐在轮椅上,已骨瘦如柴了,但还活着,长久没晒太阳,皮肤很白。他还在努力笑,很僵硬的身体和表情。郭芝凤站在轮椅旁,那一天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上衣,头发往后简单扎住,刘海也没了,和干瘦的丈夫比起来,她很胖,是她最胖的时候,比现在胖多了。儿女也分站在轮椅两侧。这是一家四口最后一张合影。

  到这时,为给张吉成治病,这个原来村里的小康之家,已落入赤贫。

  巫山那些待价而沽的古董、出租车以及商铺换的钱—他们去珠海发展的筹码—全用来换取医药费还不够,家里的家具、家电也卖了,郭芝凤把原来的金银首饰也出售了,家变得像刚移民来时一样空。

  但医生说,再多的钱也无法治愈,最多只能让生命多延长一段时间。她瘫在地上。这以后,她不再打算什么,只尽可能多陪丈夫。

  2007年,医生还是说张吉成幸运,又多活了一段,但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死去。

  所以他开始待在家里等死,妻子也不敢带着他去太远的地方,“怕他突然走了”。

  除眼球外,张吉成全身肌肉已全部萎缩了。张吉成总是和妻子说,“老婆,珠海去不成了,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最后的日子,张吉成看到电视里一个节目,马上和妻子说,自己要在死后捐全身的器官,想帮助别人。

  妻子也支持他,就找医生来说这个事。但医生告诉他,他身体上的很多器官已经萎缩了,还有眼球可以用,就只能捐眼球。

  这个决定不久,2008年8月8日拍全家福那天,他的喉咙的肌肉也萎缩了,无法说话。只有眼睛没有萎缩,和妻子的交流只剩下眨眼。

  2008年11月2日晚上8点多,大雨倾盆。34岁的张吉成,这个三峡移民村难得的能人,抛开妻子和一双儿女走了。

  到2010年7月,当初来的182个人,已回迁、离开21人,失踪2人,死亡12人(包括过省道去种地被轧死的4人),新生10人。张吉成是新岗村9年中的第9名死者。

  七.郭芝凤此后的单身生活佛山三水新岗村

  张吉成去世当晚12点,两个医生从广州连夜赶到新岗村里,摘走他的眼球。在捐献遗体卡片上签家属名字时,郭芝凤十指突然无力,就像丈夫最初那样,对她来说,似乎这一刻才是丈夫真正的死亡,一个人真正的消失,彻底地死去,在异乡。

  比起3个月前拍的照片,她瘦了那么多,眼睛深陷,双手的骨节清晰可见。

  张吉成的骨灰埋在大塘镇的墓园。“要在巫山,他就能土葬了”,郭芝凤说。但对一个身体萎缩到了不行的男人,肉体也许早就不重要。

  她不想再嫁,虽然再嫁在移民村里太正常了—全村初来时51个家庭中,有16个家庭存在两次以上婚姻。巫山老家的哥哥也催她趁年轻再找个对象。但她说,再也找不到比张吉成更好的男人了。

  但2009年3月,她突然想在报纸上寻找干爸,还把照片给我,说希望我能帮她。丈夫去世后,丈夫前妻的儿子被送回巫山生母家,4岁的女儿没了父亲,又没有哥哥陪了,格外孤独,常喊着要爸爸,这几乎让母亲无法再孤独下去。

  “找干爸”的消息传开后,很多人以为她终于要再嫁了。有些三水本地男人直接开着摩托车到门口问,“你是不是要找男人,你看我合适吗?”

  “不。”她还是这么说。“不是啥子男人,是干爸。”她用重庆话回答。

  她仍不想回巫山。永远不想回去了。

  2010年暮春,我见到她时,她穿着热裤,涂了脂粉,头发也做了,远远一看,恍若回到了随心所欲去打扮的少女年代。“只为让心情好起来”,她说。

  7月底,台风“灿都”过后,在村子北面的三水大塘镇—珠三角农业与工业所撕扯的西北角的这个小镇的空旷的文化中心里,我再次见她时,她说要把武功练好,“强身健体”,她不停重复这个词,我继续追问更多意义,她就说:“……保护自己,还想见义勇为保护别人……”,最后她甚至又回到更幽深的记忆里来证明她的力量:“其实我父亲从小就教我武术。我是个假小子。”在这亚热带闷热的夏天的小镇上,也再没什么其他爱好可以打发一颗寂寞而又已有些枯槁的女人心。

  9月1日,她送新入小学的女儿去报完到回来,是我最近一次见她,她女儿好像突然长大了似的,告诉我坐在旁边等待洗头的黑黑蛮蛮的大塘男人不是她爸爸,“我的爸爸死了”,说完就不怎么理我了,原先是每次都拉着和我说笑的……而因为女儿的学费,郭芝凤果然也不再去练拳。

  9月18日,新华社发表新闻:“跨越两世纪、持续18年的三峡工程大移民,至2010年宣告结束。百万移民安置任务全面完成……三峡库区共搬迁移民139.76万人……其中16万多移民离乡背土,揖别祖祖辈辈居住的故园,带着家乡的泥土,远赴十几个省市重新安家……百万移民逐渐走上安稳致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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