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少年之“死”(图)

　　17岁的王恩会，现在终日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2010年2月4日，17岁少年王恩会因“斗羊”（四五个人蒙面持刀，有人望风，有人踢开乡邻的房门，另一拨人牵走几只羊，之后变卖分赃），在一个亲戚的葬礼上被警察带走。8月13日下午4时47分，安徽省阜阳市颍上县看守所，王恩会被同一监室的数名在押人员打成重伤后，成了一名“植物人”。3天后，王恩会因入室抢劫被判10年有期徒刑。目前，5名参与殴打的嫌犯已被追究刑责，看守所4位民警渎职被查,其中两人被停职。12月10日，王恩会的父亲向颍上县公安局提出了201万元的国家赔偿。这是新国家赔偿法今年12月份实施以来，提请赔偿金额最大的一笔国家赔偿申请。

　　早报记者李克诚发自安徽阜阳

　　王恩会一生中只与警察打过两次交道。然后，他把17岁的生命又重新交还给了父母：他在看守所挨打后成了一名“植物人”，终日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这个安徽阜阳的少年，原本可以像当地其他同龄人一样，过上波澜不惊的生活：辍学、打工、结婚、生子……他甚至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跟随父亲从安徽阜阳来到了上海实习打工，有家公司还愿意与他签订劳动合同。

　　人生的大幕徐徐展开，这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开端。不过，有个“小麻烦”要处理一下他要办理一张身份证。这是2009年的年末，第一次出远门、见过大城市的王恩会跟着父亲，踌躇满志地返回了老家。他原以为，办身份证是个简单的事儿。

　　到了派出所，王家父子才知道，王恩会登记在警方户籍档案里的出生年龄为“1972年”，比父亲王守于只小两岁，比母亲罗春芳还要大一岁。为了帮儿子“改”回真实的出生日期1993年9月10日，农民王守于开始了寻找能证明儿子出生日期的人邻居、儿子的同龄人、村干部……终于，凑够了各种各样的证明。

　　在等待户籍资料变更及办身份证的这段时光里，王恩会，这个焦躁的少年一直闲散在家。同时，一幕悲剧正在酝酿。

　　“斗羊”入监

　　直到法院第一次开庭，王恩会才意识到“斗羊”的严重性，对妈妈说“我怕是出不来了”。

　　2010年2月4日，再过10天就将迎来虎年春节。这一天，王恩会在一个亲戚的葬礼上被警察带走。按照安徽省阜阳市中级法院8月16日的判决，从2009年底至被抓前，王恩会在家乡共参与了5起入室抢劫案（其中两起未遂）。

　　王恩会的父亲王守于说，这些事恰是发生在儿子赋闲在家，等候警方变更户籍登记资料及办理身份证的这段时间。

　　王恩会与伙伴们的作案手法，有点像搞笑电影里的桥段：四五个人蒙面、持刀，有人望风，有人踢开乡邻的房门，另一拨人牵走几只羊,之后变卖分赃。其间，他们还两度失手，甚至被人操起铁棍赶着追打……

　　临近岁末，皖北的乡村沉寂在一片单调的萧瑟中。这一作案行为，被王恩会及伙伴们，轻巧地说成是“斗羊”。在他们看来，这是打发时光，也是挣点“外快”的娱乐。没人想得太远。王恩会更觉得，自己是负责“拿刀放风”的，“没有抢”，一共才分得293元钱，问题不大。

　　直到法院第一次开庭，王恩会才意识到“斗羊”的严重性。这个小学五年级就辍学在家、曾经的“留守少年”，根本没意识到，“提个刀、斗个羊”在法律上竟会与性质严重的“入室抢劫”挂上钩。被带离法庭时，王恩会对罗春芳说：“妈，你照顾好爷爷奶奶，我怕是出不来了。”

　　从法庭返回看守所后，王恩会的一位室友发现，王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有天，王恩会还向这位同样涉嫌入室抢劫的室友打听，“判无期徒刑要蹲（监）多少年？”从那以后，这位室友常看到王恩会一个人背靠着墙，眼睛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心事重重，即使在不值夜班的时候，也是翻来覆去不睡觉。而且“干活不积极”，8月12日值夜班被人发现“睡岗”。

　　犯“规”惩罚

　　因为值夜班时睡觉，王恩会被“号头”罚跪，还被逼吃下一张长26厘米、宽15厘米的裱纸。

　　2010年8月13日中午，时值盛夏。安徽省颍上县看守所，第一监区103室。这是一间约16平方米的监室，在押人员自称为“号子”。

　　这里既是10人吃喝拉撒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工作场所。一条长长的木板床铺占据了里面的绝大部分空间。再往里，一堵0.9米高的矮墙相隔，即是水池及便池。2盏实时监控探头悬挂在他们头顶3.5米高处。

　　记录显示，当天温度30摄氏度，湿度30%，无风。酷热的天气让监室内的10人昏昏欲睡。多数人以午睡打发这炎热的午后。惟有一个人跪在铺位上，他是王恩会。

　　前一夜，王恩会值班时睡觉，被巡查人员发现。这不仅连累了另一个同值班的刑拘人员，也会影响到整个103室的“评选先进”。进入看守所这5个多月来，王恩会最近的表现让室友们愈发不满：“干活”显得不积极，从最初每天可数2000张纸到现在只能数三四百张；轮到值夜班时，偶尔还会偷偷睡觉。

　　作为惩罚，“号长”刘元（26岁，今年3月20日因故意伤害入监）对他说，中午不准睡。颍上县公安局刑警大队讯问笔录显示，王恩会开始向“号长”解释、求饶，刘元觉得“很烦”，起身向王恩会踹了几脚后就睡午觉去了。

　　众人陆续醒来后，陈化阳（34岁，今年6月14日因聚众斗殴被刑拘）和张尽虎（23岁，今年2月份因故意伤害被刑拘）在打牌，刘元跑到了水池旁冲凉。陈化阳看见王恩会跪在水池旁向刘元求情，请他手下留情，给他一次机会，他下次再也不敢值班时睡觉了。

　　“把你的嘴堵上，把纸吃掉１刘元觉得王恩会这种解释就是在“啰嗦”。王恩会于是就把黄色的纸团塞进了嘴里。这是“号子”上午生产的一张作废的裱纸。吃过纸后，王恩会继续“啰嗦”。刘元说：“我看你的脸欠打。”王恩会连忙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扇了自己耳光后，王恩会仍在求饶。“给我踹他１陈化阳说，他听见刘元说了这句话，于是跑过去，用脚一下子勾倒了王恩会。也许是看王恩会吞不下纸团，陈化阳端来一个塑料盆，接了些自来水，递给王恩会。王恩会乖乖地喝了几口，开始呕吐。陈化阳又递过更大的一整张裱纸（长26厘米，宽15厘米），把纸浸湿后又递给王恩会。“他接过纸，也吃了。”

　　王恩会扑通跪倒在“号长”面前。这时，不知是谁说了句“谁让你跪那了”。王恩会又起来，蹲在那，嘴里仍不停地解释求饶。

　　“让他滚一边去，他也不动”，刘元火了，提起自己的一双拖鞋向王恩会扔去。

　　5名同一监室在押人员参与殴打王恩会，致其重度闭合性颅脑损伤，成了“植物人”。

　　“号长”刘元的拖鞋并没有砸中王恩会。这是一双塑料拖鞋。倒是他自己摔了一跤，跌倒在大便池旁。

　　这个狭孝逼仄的“号房”里，关押着涉嫌故意伤害的货车驾驶员、聚众斗殴的高一年级学生、盗窃电缆的农民，以及枉法裁判的法院工作人员。26岁的刘元不是其中年龄最大的，却是角色最“狠”的一个。他涉嫌故意伤害罪，被任命为里面的“号长”，也有人称“号头”、“值守员”、“带班员”、“学习员”。而年龄最小，又有些“不合群”的王恩会，是这个封闭空间里最弱小的那个。

　　看到“号长”摔倒了，李焦波（今年6月28日因寻衅滋事被拘留）说，他急忙去扶刘元。不过，已被人抢了先。朱树连（19岁高中生，2009年11月因聚众斗殴被刑拘）已扶起了跌倒的刘元。

　　李焦波转身，向王恩会的身上跺几脚。空出手的朱树连也凑过来，手脚并用，加入到“修理”王恩会的运动中。据事后警方讯问笔录显示，这并非是王恩会第一次挨揍。就在几天前，这个弱小的少年就已经尝过了李、朱两人拳脚的滋味。不过，那个挨打事件，到了第二天，就“演化”为号友们异口同声的“意外事件”王恩会在水池旁拖地时滑倒了，自己蹭伤了脸。

　　与上次一样，这次挨打的整个过程，王恩会并不还手，甚至都未用手护头，而是双手探地，努力支撑着自己不倒。监控录像显示，接着，张尽虎也加入进来，用手猛地拽倒了蹲在铺板上的王恩会。王恩会倒在地上，后脑勺撞到了铺板。

　　过了一会，王恩会开始说“头痛”。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是“装的”，或者是“中暑”，仍没人理他。接着，王恩会猛地用后脑撞墙，连撞了好几下。有人把他按住，让他躺在铺板上。

　　据多名同监室的人向警方描述，王恩会躺下后，仍然用头撞铺板，“手乱抓”，“像得了羊角风一样”，过了一会就不动了，两只手死死攥成一团。这时，其他人走上前，有人掰他的手，有人掐人中，有人喂“十滴水”。好不容易翘开了嘴，王恩会把救命用的“十滴水”吐了出来。

　　“要出大事了，快按报告（警报）１有人喊。值班民警赶来，王恩会被3个此前殴打他的室友抬了出去。此时，已是下午4时47分。阜阳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鉴定中心的法医鉴定认为，王恩会因头部、面部外伤，致重度闭合性颅脑损伤，属于“重伤”。

　　为什么要殴打王恩会，有无人指使？警方问。李焦波说：“因为刘元是‘号长’，打王恩会两下子是给刘元看，也是讨好刘元。”朱树连说：“平时在里面没事（做）闲的”，“想在刘元面前表现一下，刘元是我们号房里的值守员。我要表现好些，让刘元以后多照顾我。”

　　【最新进展】

　　颍上县公安局局长柳西才昨日告诉早报记者，公安机关正不惜一切代价救治受伤的王恩会，肯定会救治到底；殴打王恩会的5名犯罪嫌疑人已被追究刑事责任；看守所的4名渎职民警接受检察机关调查，其中两人已被停职。

　　上周五（12月10日）下午，王恩会的父亲王守于代替儿子向颍上县公安局提出了201万元的国家赔偿。这是新国家赔偿法今年12月份实施以来，提请赔偿金额最大的一笔国家赔偿申请。两个月内，颍上县警方将对这份申请作出答复。

　　当王守于告诉躺在病床上的儿子这一切时，已成植物人的王恩会瞪大了双眼，两只手不断地抽搐，朝胸前作蜷缩状，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病床的床架发出吱呀的声响。罗春芳对王守于说，儿子是在说，他害怕呀，他害怕。

　　（文中人名均为实名，所有细节均来自于公检法机关书面材料及记者调查）

　　全国律协未成年人保护

　　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放任殴打3小时

　　监控录像成摆设

　　早报记者：听说您一直在关注王恩会受害案。就你的观察，这个案件能反映出看守所在监管上的哪些问题？

　　孔维钊（全国律师协会未成年人保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未成年人王恩会在看守所被同监室的5名在押的成年人殴打致残，是一起典型的案子，暴露出看守所监管方面的几大问题：首先，作为未成年人的王恩会并未关押在专门的未成年人监室，而是与其他成年人关在一起，这违法了《未成年人保护法》及公安部的规定；其次，监室有24小时实时监控录像，但对于里面在押人员“夜间值班”以及体罚人的现象（罚跪、吃纸、殴打等），发生在“眼皮”底下的3个多小时的断断续续的殴打，看守所公安干警却未及时发现，也未能及时阻止。

　　这个案子还反映了一个共性的问题，就是由“嫌疑人管理嫌疑人”，这也是社会上引起非议的“牢头狱霸”问题。按法律规定，看守所必须由专门的公安民警24小时巡查，但在实际中，因为警力限制等问题，导致了“在押人员管理在押人员”，这种情况下，简单粗暴、比谁更狠，就成了“号头”们最简便有效的管理手段，这也导致了“体罚在押人员”成为普遍现象。(本文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