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人”的一日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年过不惑，却背井离乡，辗转于一座座大山之间，在悬崖峭壁之上日复一日地劳作。

　　他们是修建栈道的工人，被称作崖壁上的蜘蛛人。

　　对游客而言，栈道能让人于深渊之上，将美景尽收眼底。因而栈道也是景区吸引游客的法宝。但对蜘蛛人来说，修建栈道的最大意义，莫过于在他们被现代化的工厂抛弃时，能用劳动换取一笔报酬。

　　这笔报酬将是万里之外，一个家庭的希望所在

　　法治周末记者尹丽发自湖南平江

　　练庆忠今年48岁。大约从8年前开始，他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数百米或千余米高的崖壁上度过。

　　修栈道。这个令不少人耳生的事物，是练庆忠留在崖壁上的原因。几年来，这个来自江西山区的农民，已经把栈道的修建方法摸得熟透。

　　练庆忠不知道的是，据资料记载，中国在战国时代就已经开始修建栈道一种沿着悬崖峭壁修建的悬空道路。但他能感觉到，这种古老的事物现在又迎来了复兴的商机。

　　一座座风景秀美的大山，在成为地方政府财政新的经济增长点的期许下，走上了被开发成景区的路子。练庆忠也随着修建栈道的施工队四处奔波。

　　练庆忠老家所在的上饶市玉山县南山乡港口村，就是托了三清山的福。原本穷得丁当响的村庄，因为邻近这座已经是世界自然遗产的名山，也渐渐改变着面貌。

　　耸入云端的三清山上也建有栈道，以险闻名。这也是练庆忠最早修建栈道的地方。他清楚地记得，那是2003年。如今，中国为数不多的栈道施工队伍，大都出自三清山，也几乎是清一色的江西人。

　　有人问练庆忠，是否江西人吃得苦，耐得住寂寞，所以栈道差不多都是江西人修的？他点点头，然后笑而不答。

　　其实，练庆忠觉得，修栈道也不过是一份养家的差事。在大山里长大的他，也觉不出这份别人眼中惊心动魄的差事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另一方面，他将自己言辞的缺乏归因于不会说。

　　但练庆忠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从大山里出来找活干，没有比修建栈道更可能、更现实的选择了。

　　难得好天气 5月13日早晨6时。天蒙蒙亮。

　　练庆忠在凌乱的大通铺上醒来。早起已经是他的习惯。陆陆续续，工友们都起床了。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安静的工棚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原本栈道工人们都住在山脚下一个叫石牛寨的村子里，需要他们修建栈道的山叫石佛山。这座山位于湖南平江，还没有什么名气，属于典型的丹霞地貌，岩石硬而脆。

　　因为上下山需要时间太长，为了休息方便，工人们干脆在接近山顶的一处平地上用木头和塑料布搭起了简易工棚。因为有水泵和发电机，工棚的用水、用电，都不是问题。而修建栈道需要的建材，则都由货运索道运送这是近些年才用上的设备。在练庆忠的记忆里，以前修栈道，都是靠人工将建材挑上山，那时光是挑夫就得用一两百人。

　　刷完牙，又从水盆里掬了几捧清水洗脸，练庆忠一下子精神了不少。早餐是大白菜、豆腐皮，就着蒸了一晚的米饭。工人们吃饭一个比一个快。

　　走出工棚，练庆忠和工友们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时，甚至感到一丝凉意，前几天的暑气一扫而光。再抬头看看天空中密布着厚重的云彩，太阳在努力地试图钻出来，但终究只伸出了几道光束。

　　这天气凉快！

　　只怕是还会下雨哦……

　　天气几乎是栈道工人们每天要讨论的话题。阴天是最受欢迎的。在这样的天干活，不用怕毒辣辣的阳光把衣服后背晒出几层盐霜来。

　　说话间，工人们散开，各自干活去了。风钻的嗡嗡声与叮叮当当的敲琢声，在山头上响了起来。

　　练庆忠今天的工作是接好水管，把水从工棚处引到正在修建栈道的崖壁上。用水来冲洗崖壁上钻好的石孔，以使粘合剂发挥最佳效果将插入石孔中的钢筋与山石连为一体。

　　这已经是比较靠后的工序了，但同样容不得马虎。

　　一个大致完整的栈道修建流程是，先从山上可以安全落脚处起步，依据崖壁的走势，搭建出工人施工的架子。待架子搭好，工人便可站在架子上工作了。在架子上方的崖壁上确定好受力点后，用风钻往崖壁上打孔，再将钢筋插入孔中，用粘合剂粘牢。等栈道框架搭建完毕，再用水泥灌注路面。到路面干透后，就可以用钢管、水泥做成护栏。至此，可供游人在悬崖峭壁之上远眺风景的栈道就基本完工了。

　　最合适的活儿 修了8年栈道，练庆忠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工人了，施工队负责人张彬称呼他为老练。而他也确实老练几乎能胜任栈道修建的所有施工环节。

　　练庆忠常常在自己干完活后，去看看工友们是否需要帮忙。这些年，他的手艺传给了不少新来的工人。晚他4年入行的胡昌才是其中之一。但栈道工人们之间并不以师徒相称，换做在江西老家，师傅收徒弟是有说道的，还得行大礼。

　　胡昌才和练庆忠同村，今年42岁，算得上是施工队里的少壮派，队里的工人几乎都超过了40岁。

　　2007年，胡昌才在练庆忠的介绍下，去湖南张家界天门山修栈道。此前，初中文化的他先后去过广东、浙江、福建等地打工，但都不甚满意。

　　在福建一家大米加工厂的工作经历尤其令胡昌才感到不愉快。刚到工厂时，胡昌才的工作是为大米过磅，完全的力气活。后来，因为白天的电费比晚上的高，工厂老板干脆把上班时间都调到晚上。所有工人开始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有时累得站着都能睡着。而即便如此节约成本，工人的待遇也并未得到改善，仍是一个月千把块钱。

　　轻松一些的活也不是没有。但得到那些工作机会的，往往都是年轻人，他们多少都掌握些技术。而像胡昌才这样的，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都很难与年轻人竞争。

　　相比之下，修建栈道是胡昌才们最合适的工作。修建栈道看起来惊险，但却并不难学，而且大山里出来的他们几乎没有恐高的。对家在农村的他们而言，这份工作也相对自由。农忙的时候或者家里有事，都可以请个假。也没那么多约束。

　　又因为与张彬是同乡，也没有了可能被拖欠工资的顾虑。发工资时，都是工人们到张彬家里去领，或者张彬挨家挨户送到工人手中。

　　至于喜欢在城市里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往往还没有看够花花世界，不愿意常年呆在深山。因而不大可能与胡昌才们抢饭碗。

　　只是山里的草木早已将胡昌才的胳膊划出一道道伤痕。但这个苦头，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

　　与胡昌才不同，练庆忠并没有在工厂工作的经历。他之前在福建的山里捡松油，然后卖给收购者。有人告诉他，这些松油是要拿去练松光油。那是一种做轮胎的原料。

　　飞岩走壁习以为常 练庆忠拉好冲洗石孔的水管，又用前几天接好的水管，把新修的栈道上铺好的水泥路面浇了一遍水。这样的养路方式，可以让水泥尽快散热，从而延长栈道的使用寿命。天热的时候，一天最少也要浇个四五次，今天阴凉，他不用浇那么频繁了。

　　没过多久，一个头发花白的工友急匆匆跑到练庆忠身边，告诉他：“水管脱开了。”他“哦”了一声，便跟着工友快步走了。

　　到了水管脱开的地方，练庆忠三下五除二就把水管重新接好了。

　　就在练庆忠开始拉水管的时候，胡昌才就在离工棚不远的岩石上钻孔。钻孔时，岩石碎裂成的粉尘弥散开来。因此，他必须带着防尘用的口罩作业。

　　山上时不时地刮起了风，虽然加重了凉意，但却令胡昌才欢喜。有风，粉尘就容易被吹散，这比在闷热的天气里，粉尘在身边挥之不去要好多少倍。

　　等练庆忠回头路过胡昌才和其他工友钻孔的地方时，他又被招呼着停住了脚步：“老练，你看这里，怎么钻孔才能又快又好？”

　　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在重复。好比不同的大山，风景虽各有不同，但对栈道工人而言，无非是在高度、岩体、山体走势等共有因素影响下施工。

　　练庆忠是去年12月份来到石佛山的。之后不久，石佛山下起大雪，根本无法施工。

　　现在，站在这座岩体泛红的高山上俯瞰，更低的、灰白色的山头一个连着一个，就像翻滚着的、巨大的海浪。远处几座连绵的山峰、山脚下飞腾着乳白色的雾气，有村民告诉栈道工人，据说，这一片曾经是海底。

　　这般独特的景色，练庆忠不只看过一处。但最令他感到特别的是，在千余米高的天门山修“鬼谷栈道”时，他向山下扔了一块小石子，结果“半天才听着响”。一个老乡原本要和他一块修栈道，但光是看了那里的客运索道，就生生地被吓回老家了。

　　练庆忠当时也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毕竟山太高，太险峻了。但开始修栈道没几天，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在安全绳等工具的保护下，他已经习惯了“飞岩走壁”的工作。“只要留神，就不会出问题。”

　　每逢周一，练庆忠和胡昌才都能在例会上听到张彬“老调重弹”“安全”二字，永远是他提及最多的字眼。他想象不出，这些相处如兄长的工人们一旦有什么闪失，自己要如何交待，完全不只是倾家荡产的事。

　　第一次抛头露脸 一上午的时光无声无息地就流逝了。

　　11时是工人们开始收拾工具，准备去工棚吃午饭的时候。张彬开始用手机给工人们打电话，提醒他们该休息了。如果换成没有手机信号的山里，张彬会用对讲机来通知工人们。

　　几通电话过后，工人们相互招呼着，山里修栈道的那些声音也停了下来。

　　比起早餐，午餐要显得丰盛不少。工人们围了三桌，每桌上都是三菜一汤：辣椒炒肉、素炒茄子、豆角外加紫菜蛋汤，油多味重。“不吃这个味道，就没力气干活。”而做饭用的食材也都是用货运索道从山下运上来的。

　　吃饭间隙，也是工人们交流的时候。

　　“我刚在那边看到一个地方，还蛮好看的。”

　　“在哪里啊？”

　　“没多远……”

　　工人们见的美景实在是太多了。很多人买了带拍照功能的手机之后，随手就能拍下如画的景色。胡昌才的手机里就存了不少张，大都是他在天门山拍的。

　　自打修栈道以来，胡昌才就特别留意一切关于栈道的信息。“古代就有栈道了，都是木头做的。”他看电视后得知。

　　在火车上，胡昌才也乐得与人聊起栈道。

　　“看起来这么险，可不可以走哦？”

　　“放心走。栈道就是我们修的。我们心里有数。”

　　最令胡昌才“有成就感”的是，正在施工的景区内，一些游客光是看到他们修栈道的位置，就不敢往前迈步了。“他们看着都怕，但是我们却能修出一条路来。”

　　前不久，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栈道工人，制作成的新闻最终上了《新闻联播》中的“在基层”。包括练庆忠在内的一些工人都上镜了。新闻中，栈道工人们被赋予了一个新名字悬崖上的“蜘蛛人”。

　　得知自己要上电视，而且还是大家熟知的《新闻联播》，工人们纷纷给家里打电话。胡昌才远在福建的一个朋友，在电视上看见他后，也打来电话：“我看见你上电视啦１

　　这是栈道工人们第一次在电视上“抛头露脸”。平日里，在大山里作业的他们，与外界打交道的机会很少。

　　这天吃过午饭，一群年轻的游客在石佛山“探险”，穿工棚而过，向栈道工人们好奇地问这问那地聊了好一会儿后，才下山。

　　胡昌才的妻子和儿女都在老家。练庆忠也是一样。两人家里的地都不多，种的水稻都是自家口粮。

　　练庆忠的儿子下半年读初中，几次跟父亲提起，自己想买台电脑，大概要花5000多元。练庆忠抽着昨夜与工友打扑克赢来的烟，盘算了一下今年修栈道的收入，应该可以满足儿子的愿望。

　　胡昌才的收入也都交给家里。他的女儿在江苏打工，已经能够养活自己，儿子15岁，还在上学。

　　大山里的慢生活 下午上工的时候，天愈发阴沉了，山风呼呼地刮着，工人们走出工棚前都加了件衣服，然后接着干上午未完成的工作。

　　时近傍晚，练庆忠手头的活差不多干完了，又沿着栈道走到了修梯步的地方。一阵大风吹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一身迷彩服，是他花50元钱从附近镇子上买到的，然后笑着对正在小声埋怨天气的工人们说：“这天儿舒服了吧１

　　“舒服过了头了１梯步尽头，一个工人用江西话应答着。

　　呆在大山里，工人们过的日子和城里人向往的生活挺接近环境安静、空气清新。在这个季节里，山里的野果更是多得摘不完。

　　前几天闷热的时候，有工人用塑料袋兜了一些小小的红色浆果走进工棚，乐呵呵地说：“来，来！吃草莓啦１

　　其实这浆果并不是草莓，而是经常作为果粒添加在酸奶中的树莓。工人们见得多了，但却是城里人眼中的稀罕物。

　　山里野生的金银花也被工人们采来泡茶，刚好解了暑气。

　　但也不是所有草木都能随意动的，尤其是一些珍贵的树种。张彬曾经因为手下一个工人误砍了一棵野生红豆杉一种堪称“活化石”的古老树种，而被罚了1.5万元。

　　习惯与工人们同吃同住的张彬，也是三清山脚下走出来的。虽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但却喜欢山里的生活，同时对生意场上的应酬避之不及。依据他的经验，“在大山里呆久了，感觉人会变傻，回到城里，见到车来，都不知道马上躲开”。

　　下午5点多钟，到了一天收工的时候。工人们陆续回到工棚吃晚饭。

　　晚饭过后，几个工人坐在张彬买来的两台碟片机边看影碟。练庆忠和胡昌才也在其中。不过两人看的并不一样。练庆忠喜欢看枪战片，一部名为《黑社会老大》的连续剧差几集就看完了。而胡昌才则喜欢看情感剧。张彬最近从镇上买来的热播剧《回家的诱惑》比较对他的口味。

　　其他的工人有的打扑克，有的则在聊天、打电话。

　　练庆忠每过两三天给家里打一次电话。胡昌才更勤快一些，几乎每天都打。其实电话里，两人说的内容无非都是诸如“家里好不好”之类的问题，而家里人的也总是那句叮嘱“干活小心些”。

　　对于修栈道这个活儿还要干多少年，练庆忠、胡昌才二人都没有确定的答案。农村的孩子上学晚，他们现在还不能指望儿女。他们都还是家里的“顶梁柱”。

　　张彬因为有事下了山，等忙完，天已经黑了。为了避免在上山途中碰到蛇，他选择在石佛山脚下一处农民自建的旅馆过夜。

　　山上的工人发短信提醒张彬：“记着买象棋。”他于是开车去了趟最近的镇子，找了几家店铺，总算买到了一副小盒装的塑料象棋。等到明天的晚上干完活，大家就可以“杀几盘”了。

　　晚上9点刚过，在石佛山上的工棚里，工人们自觉地去洗漱了。之后，他们陆续爬上了床铺，灯一灭，工棚顿时恢复了安静。

　　又一天从漆黑的山林里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