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永恒的对手

　　雪花一如卡尔巴先前估计的那样，在漫漫飘飞了大半夜之后，终于随着北风的停歇而销声匿迹了。乌黑的云层笼罩了天空，山林中最黑暗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这一晚，不知是由于消化大量的鹿苔耗费了力气，还是翻越山口太过疲劳的关系，鹿群睡得特别沉，就连老头鹿卡尔巴也迷迷糊糊沉浸在梦乡中。入夜时分那一两声狼嗥显然没有引起它的注意，那并非是某只狼消遣寂寞的“月之歌”，而是狼群家族首领在召集成员打猎的号角。

　　当卡尔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驯鹿群已经被狼群包围了。

　　这一次狼群的进攻完全没有征兆。驯鹿一生中大半时刻都处在不安定的迁徙状态中，即使在夜晚休息时，鹿群也是轮流入睡，无论何时总是有醒着的成员充当整个鹿群的警卫。然而这一夜，谁也没有发觉到狼群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它们就如同一群暗夜幽灵般悄悄飘近。当睡在最外围的年轻母鹿们被鼻子里钻入的浓重的掠食者气味惊醒的时候，已清晰可见一大片逼近的闪着寒光的瞳孔，无数凄厉粗犷的嘹亮嗥声响起。

　　一瞬间，驯鹿们头脑中那根自踏上雅利安以来一直绷紧的神经崩溃了！溃散的驯鹿仿佛决堤的黑色洪流，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肆意倾泻。闷雷一样的鹿蹄声，几乎要将整个雪山都震颤了。

　　然而狼群却并未如往常那样趁势追赶过来，它们只是站在鹿群身后的高坡之上，高声地吼叫着。造势恐吓，加速驯鹿群的崩溃。然而，被吓坏了的驯鹿群只是在本能的驱使下狂奔，这样明显的不寻常，被忽略了。

　　幸而并非所有驯鹿都是如此。老头鹿卡尔巴极快地清醒过来，这是陷阱，这是狼群的陷阱！它拼命刹住步子，它知道不能再跑下去了，驯鹿群此刻已经在危险的边缘了！这是高山地区，是极容易发生雪崩的地方。如此大群的驯鹿奔跑势必引起雪层震动，一旦将山头那些凝结得并不均匀甚至松脆的积雪坍塌震落，哪怕只有少许几块雪层滑落，都将引发一场巨大的灾难。

　　卡尔巴在奔流的鹿群中不停地发出警示的鸣叫，然而隆隆的鹿蹄声早已将老头鹿的呼声淹没殆荆眼看驯鹿群不顾一切地朝着山下奔跑，卡尔巴忽然掉转鹿头朝着山上蹿去。它像发了狂一样，迎着奔乱的鹿群，昂起巨大的骨角，用自己厚实的肩膀和强壮的腰身，连顶带撞，将几头挡住它去路的年轻母鹿撞开，奋力向着山口方向，那些裸露出雪层外的岩石冲去，那正是傍晚前驯鹿群几经艰难才翻过来的地方。

　　卡尔巴的举动犹如洪水中的一股逆流，将倾泻般狂奔的驯鹿群搅乱了。老头鹿历来是驯鹿家族中的向导和灵魂，几乎所有的驯鹿都明白，只要时刻跟紧了老头鹿，自己的生命就必定有保障。在卡尔巴的带动下，一部分驯鹿被感染了，虽然它们并不明白卡尔巴的意图，但还是纷纷刹住了步子，掉头跟随卡尔巴朝山上奔去。极短的时间内，逆流而上的驯鹿越来越多，转瞬间便扩散开来，继而成为一股逆潮。最后，绝大部分驯鹿都掉转了鹿头，返身跟着老头鹿朝山上奔去。

　　就在卡尔巴刚刚到达驯鹿群停歇过夜的那片暖坡的时候，突然，上方某处传来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断裂声。卡尔巴猛然抬头，黑暗中它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顷刻间脚下便清晰地感觉到了，雪层表面上那一层浮雪正在急速地流动，仿佛波浪。

　　卡尔巴猛地一惊，雪崩终于发生了！

　　然而卡尔巴没有半点犹豫，它知道这白色的雪浪比天底下任何长腿和没长腿的生物都快，它必须拼尽全力抢得那一刹那的生机！下一瞬间，黑暗中，一股巨大的雪雾，伴着巨大的呼啸声扑面而来。老于经验的卡尔巴知道，这只是被雪浪冲起来的浮雪，真正雪崩的主体雪浪此刻还未形成。

　　雪崩的奇异之处在于，它起源时的力量并不大，也许只是一小片雪层缓缓滑落。然而在下落的过程中，雪层不断粉碎断裂，细密的雪末形成的浪潮以极大极快的速度累积、增加，导致力量越来越大，直至发展成为改变地貌、摧毁山林、吞没一切生命的恐怖灾难。而驯鹿们唯一的生机，必须赶在雪浪形成之前，冲上山口！

　　卡尔巴撒开四蹄，犹如腾云驾雾一般，一头扎进了雪雾之中。在卡尔巴的带动下，黑色的洪流转瞬间被白色巨潮所吞没。顿时，沙尘般的细密雪粒劈头盖脸地打向鹿群，朝着驯鹿们的鼻孔、眼睛、嘴巴里钻去。它们看不见，无法呼吸，一瞬间巨大的重量几乎将它们压垮，然而所有的驯鹿都咬紧了牙，昂直了头，绷紧了腰，撒开四蹄不论前方等待它们的是什么，它们只管跟紧了前面的同伴，奋勇向前。

　　一阵凶猛的雪浪朝着驯鹿们迎头砸下来，鹿群在巨大的冲击下不由得东倒西歪，它们纷纷使出泅渡浮冰河的本事，四蹄踏雪，身体像游泳一样前张后合，不停地踩踏着雪流，努力保持着平衡。许多还未长成的幼鹿受不了冲击，控制不住身体倒下了，瞬间便被雪流卷走，就此被吞没。然而更多的驯鹿则靠着坚忍的毅力奋力挣扎着，从雪浪中拔出身来，继续向前冲！冲！

　　终于，黑色的鹿群挣脱了白色雪潮的纠缠，在雪浪主体尚未形成之前奔上了山口。当白山驯鹿群踏上山口坚实的灰色岩石的一刹那，雪崩掀起的滔天巨浪已经滚落下山坡，向着森林席卷而去……卡尔巴赢了！白山家族赢了！它们依靠智慧和勇气，为自己赢得了生存的权利！

　　在雅利安，生与死往往只在刹那之间，而勇气与智慧，便是冲破死亡阻隔，奔向新生的唯一途径。

　　短暂的黎明在这一番惊涛骇浪之中结束了，白山家族的大部分成员站在山口上迎来了东方天空的第一道晨曦。借着晨曦，卡尔巴俯下头，视线划过被雪崩肆虐过的南麓山坡，在山口之下北侧，唯一没有遭到雪崩席卷的陡峭山脊上，有一些聚集在一起的灰色小点，就像是被罡风猛烈刮削的裸露出雪面的一撮灰色的岩石。

　　卡尔巴知道那是狼。一群狼，有老有少，有公有母，似乎是数个小家族。

　　卡尔巴望向它们的时候，几只狼吐着舌头也在望向山口方向，这正是袭击驯鹿的狼群。这些狼已经将它们对这片山林地貌的熟悉，运用发挥到极致了。它们明知道驯鹿狂奔容易引发雪崩，但却大胆一试，企图以引发雪崩来猎获整个驯鹿族群。它们的狩猎计划真是前所未见的大胆与疯狂。如果不是卡尔巴在关键时刻识破了狼群的计谋，果断地铤而走险，也许整个白山家族此刻已经全部覆灭在那皑皑白雪之下。毫无疑问，狼群是雅利安最成功的掠食集团，它们能够将自己对地域环境的熟悉，对猎物习性的了解以及一切优势，完全融入到狩猎之中。团结协作，又使得它们可以互相配合，互为补充，任何猎物遇上它们，都无法逃脱被捕获的命运。

　　此刻，作为胜利者的卡尔巴喘息着，疾速奔跑过后的疲劳感渐渐消退。它眯起眼睛，以一种平和的，甚至是相惜的目光看着那群狼。实际上，久经风霜的老头鹿对狼群怀有一种奇特的情绪。

　　自从踏上雅利安大陆开始，驯鹿群便几乎没有受到过像样的攻击。金雕之类的猛禽饿急了偶尔袭击一些幼鹿，但是由于族群保护得周密，这样的攻击往往无功而返。长牙猛兽追击过驯鹿群，但驯鹿并不害怕它们，在广阔的雪原上，动作再快的掠食者也追不上四蹄生风的驯鹿。

　　卡尔巴很清楚，对于驯鹿的威胁谁都比不上狼。因为无论是莽熊、利齿兽，还是雷鸣兽，它们狩猎所依靠的无非是强悍的身躯、爪子、长牙齿、灵敏的身形和猎杀技巧，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优势。但狼不同，它们狩猎依靠的是头脑，是计谋，是辛勤的努力，以及群体的力量。

　　在峨岚山脉狭窄的驯鹿峡谷中，狼群依靠团结作战，每个冬天都会上演疯狂的杀戮表演；在广阔无垠的东岸平原上，狼群使用计谋一次次诱捕离群的母鹿与幼鹿。冬季驯鹿的到来，对雅利安的狼群来说就像一场狂欢的盛宴。每个冬天，都要有成百上千头驯鹿永远留在雅利安，而其中很大部分都进了雅利安狼群的肚子。只有狼，才是这片大陆上的终极猎杀者。

　　然而在这个冬季，大股的狼群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卡尔巴的视野里。进入东岸之后，狼群就似乎随着北风与大雪的到来消失了。不见了狼群踪影的雅利安，仿佛缺少了松树的山林一样，缺失了某些关键，甚至致命的东西。

　　这一次卡尔巴没有走峨岚山的老路，它的家族得以幸免被传染上北方群山里正在蔓延肆虐的，导致大批山林鹿死亡的可怕病菌——黑霉菌。

　　这是一种可怕而古老的专门寄生在食草动物体内的寄生菌。它的生存史几乎与这片大陆一样久远，它能够在极其恶劣的气候下以休眠状态存活很久。一旦外部的生存时机合适，它们便会苏醒，然后迅速大量地繁殖起来。它们可以附着在土层外表，也可以依靠食草动物的体液皮屑和毛发进行传播。一旦在宿主体内扎根，大量繁殖起来，便会迅速阻断宿主体内营养吸收的通道。得病的动物会变得日益衰弱，四肢干枯无力，虚弱而死。这些菌类的传播速度极快，又非常适应寒冷的气候，在初冬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就“消灭”数百头斑麋、白臀鹿以及其他小型鹿类。

　　瘟疫造成大量的山林鹿逃亡迁徙，致使北方许多深山变成了空无一物的空山。而依靠山林生存的掠食者们，也难逃被毁灭的命运。

　　而导致这场灾难的原因，刨根究底，正是由于近来不断严苛恶劣的气候，使得狼群的繁殖发生了障碍，狼群的数量锐减，因而减少了对山林鹿的捕猎。许多生病的个体得不到及时淘汰，使得疾病最终演变成了一场不可阻挡的瘟疫。

　　白山家族的驯鹿是幸运的。由于卡尔巴的功劳，它们避免了一场可能导致族群毁灭的灾难。那些随后出发的驯鹿家族，也许，它们还会沿袭上一个冬季的旧路，顺着峨岚山脉的幽深小径，一路走向死神的怀抱。但如果它们能够及时醒悟，改变传统，沿着卡尔巴的路线行进，也许仍旧可以生存下来。

　　驯鹿是离不开狼的，正如同狼离不开驯鹿一样。这一对自然之神所造就的神奇物种，彼此相依，纠缠，永无休止。在自然之神的眼中，狼与驯鹿都是它最为垂青的子女。它很公平地赋予了这两个物种同样强悍的身体与睿智的头脑，并且让它们互相制约，永无休止地纠缠，战斗。

　　驯鹿正是在频繁地与狼群的斡旋之中，淘汰了种群中那些不适应生存的、病弱、缺陷、不健全的个体，使得驯鹿种群的素质变得愈加精炼，完美。而同时，也锻炼出了像卡尔巴这样，强悍而优秀的家族首领。

　　驯鹿拥有雅利安最强的记忆力。卡尔巴不会忘记自己是何时成为白山家族首领的：那是个忽然早到的春天，由于冰层提前破裂，安宁河的整个河床上堆满了漂浮的碎冰和雪块。白山家族的驯鹿步履维艰地跟在老头鹿的身后，踩着泥泞的雪泥挣扎着跳下河滩，穿过一片碎冰汪洋，努力地挣扎着朝西岸游去。

　　老头鹿选错了方向，陷入了一口冰窟，夹带着气泡的破裂冰层卡住了它的腿。狼群在河岸上吼叫，硕大的白森森的狼口吐出一股股白气。老头鹿发出一阵阵哀鸣，而在它身后焦急的驯鹿失去了方向被困在漂满浮冰的湍急的河流中。那个危机的时刻，必须马上有一头驯鹿游到最前面代替老头鹿的位置。不满十岁的卡尔巴，那时还只是庞大鹿群中的一个中等角色。在求生欲望的支持下，它毅然游到了队伍最前头，充当起了暂时的首领。

　　最终，卡尔巴的勇敢和幸运挽救了鹿群。白山家族在卡尔巴的带领下顺利地登上了西岸。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它们已经踏上了驯鹿峡谷狭长的通道，而白山家族曾经的老头鹿，已经躺在布满碎冰的河滩上，成为了狼群的一顿晚餐。

　　自那以后，十岁的卡尔巴便成了白山家族新一任的老头鹿。驯鹿的生命总是如此往复循环，每一头驯鹿都是在迁徙中诞生，最终又在迁徙中老去。然而，随着它们走过的路程越来越多，它们的经验和智慧也在不断累积增加，它们的意志会越来越坚忍，头脑会越来越睿智而冷静，它们对事物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大大提升。它们的生存智慧，就如同它们身体上阡陌纵横的伤疤一样，多得无法计数。

　　头鹿们总是知道在怎样的地形休息最安全，知道如何从避风的缓坡翻过大山，知道怎样应付山路上遭遇的带孩子的母熊。它们善于跟狼群打交道，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识破狼群的陷阱。鹿群只要紧紧跟随着头鹿，就能一次次走出困境，转危为安。最终，它们会成为整个家族的灵魂和希望，就像卡尔巴。

　　而这一切的智慧和本领，都是在艰难的迁徙历程中一点点学来的：是峨岚山脉，是安宁河，是雅利安的狼群传授给它们的。

　　狼和驯鹿，这一对从远古时期便缠斗至今的对手，无论是猎手还是被猎杀者，它们之间永远没有真正的胜利与失败。它们是对手，也是朋友，它们互相依赖，彼此需要，共生互利。离开了驯鹿，狼群会灭亡；而没有了狼群，驯鹿会被自然淘汰。因此它们之间的战斗，也将会永远继续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天已经亮了起来，白色的苍穹渐渐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抹红晕，一如卡尔巴预料的那样，雪停之后是个好天气。

　　驯鹿群又将迎来一天新的艰苦征程。那些跟在驯鹿身后，一路追着鹿群足迹，嗅着鹿群遗留在雪地上的味道的掠食者们，也会很快陆陆续续出现。驯鹿群必须加快迁徙速度，早日到达那最终的目的地——那片远古祖先留给它们的，最后的乐土。

　　站在山岭最高点上，卡尔巴把目光投向远处。晴好的天气使得视线无遮无挡，卡尔巴看见了：在东方，层层叠叠山脉的尽头，微红的天幕下有一抹沉浸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高耸山峰。卡尔巴隐约地意识到，那里，或许就是驯鹿南迁路途上的最后一道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