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祖先的记忆

　　稀薄的雪花被风扯得碎碎的，从头顶山脉的缺口处纷纷扬扬倾洒下来。被雪色映得灰中带亮的天空与崆岭主峰那些露出雪面的黝黑山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是一场小雪。

　　最近一段时间，降雪的次数和时间正在减少，雅利安的深冬已经快要来了。进入深冬，气候会相对变得平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一天看起来都差不多，太阳半明半暗，北风时刮时停，天上总是堆积着厚厚的云朵，寒冷在达到极限低点之后便不再变化。过去的每一个冬天，雅利安的居民们都会眼巴巴盼望着快点进入深冬，因为深冬之后，雪地会冻出硬壳，外出觅食的行动会变得容易许多。而这一个冬天，很长一段时间里，深冬总也不来。

　　白山家族的老家长，母驯鹿卡尔巴在风雪里昂起头，嗅着北风带来的气息，深棕色的瞳孔忽明忽灭。在它身后，是刚刚翻越山口的鹿群。此刻它们正在暖坡下一边避风，一边低头刨着被积雪埋没的植物。尽管天还没黑，不少驯鹿已经在雪地里卧下，阖上双眼，提前进入睡眠状态。浓密的睫毛上落满雪花，灰棕色的皮毛被细密的雪屑裹了一层，看上去像一个个雪球。巨大的刚刚褪去绒皮的骨质鹿角连成一片，仿佛干枯的灌木丛。

　　这些驯鹿太累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它们不停地赶路，翻过的山头连它们自己也记不清了。为了赶在坏天气来临之前找到安全的躲避所，一路上它们几乎没有停下来进食。崆岭连绵不绝的山脉耗尽了它们的体力，一些孱弱的成员没能跟上队伍，就此消失在莽莽山林中。刚进入山区的时候还引发了雪崩，几头幼鹿被埋进了雪堆里。这一次的迁徙对白山家族来说，实在太过艰难。

　　白山家族，是世代居住在极地冻土苔原上的数百个驯鹿家族中的一支。辽阔的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冻土苔原给驯鹿们带来了生存所需要的一切，使它们得以在此尽情繁衍，绵延不绝。

　　每当春季到了，第一缕金色阳光开始从地平线彼端照射过来的时候，覆盖极地大陆的冰雪便在太阳的照射下渐渐融化，最终，白雪褪尽，露出地面下枯黄的苔藓和草皮。此时苔原上仍旧满目凄凉。

　　但这仅仅是开始。

　　在太阳光的持续照射下，很快，冻土苔原最表层的冻土开始融化，苔藓、白沙草、地蓝、野莓、杜香、星丝茸草、卷叶地箩……冻土植物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活起来，抽芽、长叶、开花，松软湿润的土地上甚至可以听见它们冲破泥土生长所发出的嗞嗞声。

　　肉滚滚的歌鼢开始到处掘洞，扩展居所准备生育，细小的牙齿啃噬植物根茎的声音透过稀薄的土层一直传到地面上。极地雪鸢褪换掉白雪一般的冬羽，雪兔却仍旧顶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白色奔跑在嫩绿的原野上，白色的巨鹰开始活跃在天空中。环绕极地的空宁河开化了，宽阔的河面被碎冰堆叠得满满的，冰层下潺潺激越的河水中，茴鱼积极地游动着准备产卵——这是极地大陆最活泼和忙碌的季节，每一个物种都在积极地展开生活，为储备力量，繁衍生息，交走奔忙。

　　而驯鹿群也正在此时，踏着泥泞，拖着越冬的瘦弱不堪的身躯，回归故里。雄鹿们昂起头，瘦削却精神奕奕地扑向绿色的广阔苔原。母鹿带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幼崽，望着满眼新绿的大地，疲惫不堪的眸子立刻闪现出愉悦的光彩。

　　这就是极地，驯鹿们的故乡，它们世代繁衍生息的乐土。

　　然而，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末秋初，天气才刚刚转冷的时候，极地苔原便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风雪袭击。来自极地中心的狂风夹击着冰雹与暴雪发疯地砸向苔原上毫无遮掩的驯鹿群。几乎在一夜之间，大批春末才出生的幼鹿夭折死去。一时间苔原上到处充斥着死亡的味道，以及母鹿们痛苦的哀叫。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白山家族的老雌鹿们决定，立刻开始迁徙。

　　白山家族成为第一支从这场灾难中走出的鹿群。这场迁徙，比以往任何一次迁徙都更为艰难，更为危险。

　　从出发之日起，一路上鹿群几乎是与暴风骤雪同行。鹿群走到哪里，风雪便跟到哪里，它们不得不狼狈不堪地逃窜，不容一刻的喘息。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空宁河畔。然而在渡过环绕极地大陆的第一大河流——空宁河的时候，驯鹿群却遇上了严重的危机。

　　突如其来的寒流使得空宁河提前进入了冰封期，然而，新结的冰层厚度不够，并不足以承载驯鹿的体重。卡尔巴深知这样的冰层有多么的危险，一旦踏碎冰层，驯鹿就会被卡在冰窟中，寒冷的冰水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夺走它们的性命。因此卡尔巴放弃了传统的渡河路线，带领鹿群沿着河岸寻找另外的途径。

　　起初，驯鹿群沿河而下，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寻找，每一处看起来适合渡河的岸口都在卡尔巴的再三权衡下放弃了。就这样，鹿群沿着河岸一直往下游走，经过了十个昼夜的艰辛跋涉，终于，在空宁河下游，靠近入海口的地方，卡尔巴找到崭新的一条“通道”。

　　一座座蓝色的巨大冰山，仿佛山脉一般重重叠叠，横亘在狭窄的空宁海峡之上，巨大的浮冰形成了一道冰架，将极地大陆与雅利安连接起来。

　　在看到那壮观的情景之初，有那么一刻，卡尔巴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即使作为族群里经验最丰富的家长，卡尔巴有生以来也从未到过空宁海峡，因此它并不知道那些幽蓝色巨大山脉是怎么回事。

　　长久以来，空宁海峡一直都被无数幽蓝色的巨大冰山所包围。这些万古不化的永久性冰山有的甚至比峨岚山脉还要雄伟高耸，它们的大小会随着季节和气候的变化而增减。随着冬季的持续延长，在越来越冷的气候催动下，这些冰山的面积不断地增长，向着陆地不断延伸，终于在某个时刻撞击上了雅利安大陆的地壳边缘。崩落的巨大碎块堆叠形成一座新的冰架，同时也成为了连接极地与雅利安大陆之间的新通道。

　　虽然卡尔巴的经验不足以令它明白眼前的“蓝色山脉”是怎么回事，但是在看到冰架的第一眼，它就本能地知道了，那是一条通往雅利安大陆的“新通道”。

　　就这样，没有翻越峨岚山脉的艰辛，也没有遭受狼群和其他掠食者的围猎，白山家族通过这座新形成的冰架，踏过了空宁海峡，从安宁河下游进入到了雅利安东岸。一切似乎极为顺利，但是，接下来驯鹿面对的却是空旷无垠的冰雪世界。

　　东岸平原是雅利安第二大平原，地势平缓且广阔，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一直是白山家族以及其他数十个驯鹿群的越冬地。每当初冬时节，驯鹿群一路翻山越岭，跨过冰封的安宁河进入东岸，族群便会在广阔的平原上分散开，每个家族有自己的地盘，每一头驯鹿有自己的草常东岸平原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让驯鹿们各自进食休憩，互不干涉。

　　与其他鹿类一入冬就要躲进山林里不同，驯鹿更喜欢在平原上过冬，因为拥有巨大骨角和善于挖掘的蹄子，它们并不担心在平原上找不到食物。相反，平缓的地形更利于奔跑逃逸，天生的四条长腿能使它们很容易摆脱狼群的追击。只有当猛烈的暴风雪来临时，鹿群才会转移到山林地区暂时躲避一下。

　　然而当白山家族踏上东岸平原的那一刻，卡尔巴很明显地感觉到平原上的雪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厚得多，而雪层下的植物却少得可怜。这表明，在上一个春季，这里的植物生长情况并不好。卡尔巴开始想起上一个春季，当鹿群集结离开安宁河岸的时候，这里仍旧是一片冰封雪盖的景象。那时的担心，现在终成现实。

　　老于智慧的卡尔巴很快便明白，这片平原已经不足以养活庞大的驯鹿群了。驯鹿想要在冬季里抵御恶劣的严寒，就必须在体内囤积大量脂肪，以便维持身体热量。苔藓和茸草这些纤维性食物所能够提供的热量并不高，只有大量进食才能维持身体抵抗严冬所必需的消耗。面对这片贫瘠的草场，鹿群想要生存，就必须另辟蹊径。

　　卡尔巴果断地没有在东岸停留，而是迅速起程，继续向大陆深处进发。驯鹿群靠着能够识别方向的天性，无论是白天或是黑夜，急速地在一望无际空旷无物的雪原上行进着。最初几天，卡尔巴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它只是在本能的驱使下行动。然而很快地，老雌鹿的脑袋里开始出现一些奇异的记忆片段。

　　那是一些看起来很陌生的地方，一条幽深蜿蜒的隧道，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一道宽阔纵深的峡谷，在冰雪中奔流不息的不冻河，以及苍莽葱郁的针叶森林……

　　卡尔巴很迷惑，它可以肯定自己从未到过那些地方，它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那些记忆片段却浸透着一股久违的、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令它无法抗拒。那是青草和泉水的甜美味道。

　　卡尔巴不知道，这记忆并非来自它的记忆深处，而是来自于它身体里，来自于传承自远古祖先的血脉之中。这是许久许久以前，白山家族的祖先，那些曾经翻山越岭，历尽艰险的“探路者”们，用生命换来的珍贵记忆。

　　可以遗传的记忆，是驯鹿这一古老物种，为了不使族群在迁徙中迷途，演化出的一些特殊神奇的天赋。在一个血缘传承完整的驯鹿家族中，祖先的某些深刻记忆，可以通过血脉遗传的方式留给后代，贮存在后代的脑海深处。这些记忆就像是休眠中的细菌孢子，只要适当的时机来临，这些记忆便会复活。

　　当老雌鹿卡尔巴站在自己远古祖先曾经行走过的远古“鹿道”上的时候，它血液中传承自祖先的记忆复活了。这些记忆给卡尔巴指引了一条崭新的迁徙之路，同时，也给濒临危机的驯鹿群，指出了一条生路。

　　靠着祖先的记忆卡尔巴在安宁河下游的一处山谷中找到了那条冰封已久的冰河隧道，带领白山家族顺利进入了连绵的崆岭。距离记忆中那充满神秘的越冬地已经不远了。希望，就在眼前。

　　忽然，卡尔巴打了个喷嚏，挂在口鼻绒毛间的冰碴儿纷纷掉落，它嗅到了某些北风带来的气息。狼群？对，正是狼群。

　　老驯鹿的鼻子嗅到了相隔遥远的重山之外的，雅利安狼群的味道。食草动物特有的宽大鼻腔是最精密敏锐的辨识工具：七八头公狼以及两头以上的成年母狼，似乎是一个小家族。它们也许是发现这条崭新的“鹿道”，正沿着气味赶过来。

　　就像秋天过了冬天会来一样，狼和驯鹿，总会在某处遇上的。

　　卡尔巴低下头去继续自己的工作：用巨大的骨角刨翻积雪，寻找掩藏在雪层下的美味——地绒。那是一种冬季也不会停止生长的鹿苔类植物，有着细如绒毛般的嫩丝以及清爽微甜的味道，极具口感，是驯鹿最爱的植物。早在翻越山口的时候卡尔巴的鼻子便早已发觉了这一带雪下埋藏着丰富的地绒，因此它才决定在此休整。

　　鹿群一停下来，卡尔巴便率先为自己划定了最好的进食地段，山口东面的一小片平缓地带，向东，背风，雪保通常大家族停下休整的时候，母鹿们总免不了要为了争抢草场打上一架，但是，绝没有谁敢动卡尔巴的领地。一头中等地位的母鹿起初还不知好歹地上前觊觎，但当它看到卡尔巴那高壮的深褐色身躯的一刻，便心虚地撤退了，转而去跟其他中下层母鹿争抢地盘去了。

　　卡尔巴埋头大啃大嚼，它并不担心此刻远在山头之外的掠食者。狼不如驯鹿那样擅长爬山，以卡尔巴的经验判断，狼群想要翻过山口，撵上鹿群，至少需要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的时间。而在此之前，驯鹿们有足够的时间吃饱喝足，并且安稳地睡上一觉，以缓解疲劳。

　　驯鹿拥有雅利安最强壮耐疲劳的身体构造，宽大的胸腔内，有着专为适应长途跋涉而生的强健心肺。它们的睡眠时间很短，体力恢复也十分迅速。只消半个晚上的工夫，便可以缓解疲劳，同时完成进食。卡尔巴预感这场小风雪不会持续太久，因此它决定在黎明时分动身。驯鹿的夜视能力不弱，只要有一点晨曦，卡尔巴就有信心把族群安全带离山林。

　　夜，终于如黑色潮水般完全淹没了崆岭众峰，山岭中某处传来了一两声悠长的狼嗥。昏昏欲睡的卡尔巴抬了抬微阖的眼皮，蠕动嘴巴回味着刚刚的美味，很快又重新沉入梦乡。